甘生無悔 甘浩望神父
一直都很欣賞甘浩望神父。作天信報有他一篇專訪,雖然長了些,但可讀性甚高,特別是給我的學生,讓他們知道社會上有這一類人的。如下:
2009年12月19日 信報
甘生無悔 甘浩望神父
監修按語:
雖然很無奈,卻也很精采。因為黃秋生,所以多了人認識「甘仔」,那個在許鞍華作品《千言萬語》裏教小孩子英語的意大利神父。
一九七四年,甘浩望由太陽之西來到國境之南,當時人人都叫他「甘仔」,一叫三十五年。期間,他幫過木屋區居民,幫過無證媽媽,幫過艇戶……而過去十一年,他一直都在幫那些爭取居留權人士,不時失望,依然無悔。
甘仔今年六十一歲,脾氣依然如火,面色依然如荼,閒來無事百無聊賴依然會自彈自唱《國際歌》:「從來就沒有什麼救世主,也不靠神仙皇帝……」,他說,天堂不是有些雲的地方,天堂是世界變公平……
關於《千言萬語》裏那個其實不太懂英語的意大利神父,甘仔是這樣評價的:「《千言萬語》裏的『甘仔』,好似一個聖人……一個有少少天真的神父……不過,我不是那個人,哈哈!」只想告訴他,扮演「那個人」的黃秋生,是英中混血兒,也曾自嘲「我是一個不懂英語的鬼佬」,哈哈!
甘浩望,甘美而浩大的希望,輕得來很沉重,令人想起一個只有五呎三吋高九十磅重,卻有36D的模。
看著他的眼睛,還是覺得叫他「甘仔」好。
甘仔累了,一路走了三十五年,一路不停步,一路愈來愈少人伴他上路,叫人想起《千言萬語》裏的蘇鳳娣(李麗珍)。她被「熱血最強區議員」邱明寬(謝君豪)弄大了肚子,但他卻與另外一名女子結婚。她找另外一名單戀她的男子陪她上深圳打胎。男子忍不住問:「孩子是他的嗎?」阿娣同時望著生活遠方和心靈深處說:「我沒有後悔。」
甘仔想必會拎起結他彈段滾花,然後即興哼唱:「我好攰,但我沒有後悔!」
一切從義憤開始
轉眼間,爭取居留權行動已超過十年。這十年間,葉劉淑儀做不完保安局局長,卻又當上立法會議員;黃仁龍以大律師身份參加反釋法遊行,卻又搖身一變為律政司司長;曾蔭權講完自己是「孤獨的推銷員」,又發誓「我要做好呢份工」。十年人事幾番新,但有三分之二爭取居留權人士,仍然沒有居留權。
上月十日,甘仔自開封及徐州短暫回港數天,翌日早晨遇著居留權人士再次遊行上禮賓府,人數多達幾百人,多過早前泛民議員帶隊到場大叫爭普選,但香港沒有幾個人知道。
有大學女生問甘仔,怎麼近年轉趨低調了?甘仔用不鹹不淡的廣東話反駁,「小姐!不是我們的問題,是記者不報道嘛!我們一個月有幾百人遊行,一個字都沒寫,因為是舊聞嘛,我們都明白,但不是我們沒搞,記者沒報道就是了。如果說一個人炒了秘書魷魚,又來求愛,記者會一個星期頭版,一、二、三版報道,我們有一千人去中聯辦請願又打口號,一個字都沒說,你說新聞界是什麼?」他儼如把《千言萬語》的甘仔,化為囉囉唆唆的「憤中」!
此甘不同彼甘,甘浩望不同甘乃威。我們在啟業邨聖若瑟英文小學談到這事時,我推著說,是讀者沒興趣嘛。甘仔望著兩個笑得很腼腆的記者,彷彿收了收火,「不是你們問題,是編輯」。但令他遺憾的是,新聞界在政治的影響力愈來愈大,沒報道就好像行動不曾存在過,雖然十多年來爭取居留權都令香港社會改變不少,但爭取沒什麼效果,年復一年之後,特區政府只待中央決定,香港人仍然不接受大家是同一群人民,「他們都有點灰心了」。
甘浩望神父(Father Franco Mella),大多數時間被暱稱為「甘仔」或「甘仔神父」。一九七四年,當這一輩前線政治記者尚未出生,他已經幫助過鑽石山木屋區居民上樓,還有油麻地艇戶、水上新娘、無證媽媽等,都叫做有始有終,但居留權問題,卻困擾至今。
一九七四年,二十六歲的甘仔千里迢迢來港,原視香港為「跳板」,方便進入內地幫助貧苦人士,但讀報見到鑽石山木屋區居民爭取賠償,卻無人同行,他看不過眼,就試著與居民開會。結果與居民一起開記者會、遞請願信,翌日各大報章都有報道,轟動一時。
一九八六年為了水上新娘,又開了記者會。在此之前,政府趁甘仔回意大利「述職」,拘捕了一批無證媽媽,他回港開記者會時,記者問,萬一無證媽媽不准回港怎辦,甘仔不假思索,說如果她們復活節不能回來,就會絕食。當晚電視新聞就頭條報道了絕食的消息(當時絕食還算是新聞)。
未幾,布政司、時任首席助理保安司的葉劉淑儀就游說他們停止絕食,無證媽媽可半年內回港,甚至政府會推出一個計劃,一千二百人可合法回鄉領證件,又高高興興的完了事。
然後爭取艇戶上岸,由一九七九年至八九年,油麻地艇戶終上了岸,雖然主因是政府要填海,但總算成功了。
所以,大家都以為,搞居留權計劃,十年會成功。然而,眼見著十一年都要來臨,至今只有三分之一人拿到香港身份證,轟動一時的新聞都漸次被遺忘了。寂靜的活動室中,充斥著甘仔濃厚的鼻音。
曾蔭權應多聽主教的話
一九九九年一月二十六日,對爭取居留權人士是重要的一天,終審法院對吳嘉玲案作出判決,令所有香港永久性居民所生子女均享有居港權,包括在內地所生子女。二月六日,甘仔讀報得悉一群人要求領身份證,趕了去當時未加裝鐵閘的中環政府總部,見到陳方安生下車,全部幾十人「逢」一聲圍著她。甘仔擔心會出亂子,於是致電社區組織協會,希望幫助組織這班人,但對方說沒時間。甘仔嘴角微微向下一歪,露出無奈表情道:「或者社區組織協會不想繼續與這班人聯絡吧。」於是,他幫他們自行成立了居留權委員會。
其後社聯、天主教神父開始關心有關問題。六月初,胡振中樞機發牧函,說應讓爭取居留權人士合法化來港定居,反對政府提請人大釋法。不過,已任保安局局長的葉劉說,會有一百六十七萬人湧港,雖屬大話,卻足以激起飽受金融風暴催殘的港人之自私心和憂慮感,以至報章社論都在罵,變相妖魔化爭取居留權人士。
甘仔喜歡捏著喉嚨模仿那些批評者道,「五十年代我們來港自力更生,現在來港的全部是乞兒,你們來不是為家庭團聚,是來拿綜援!」相隔這麼多年,甘仔談起還是有火,「師奶!你才拿綜援啦!你們五十年代來,跟現在來有什麼分別啦?他們爸爸媽媽也很努力幫香港工作,真是的!」我一直以為,神父不會罵人,更不好意思說,自己的心態可能比那幫師奶好不到哪裡去,只是當年年紀小,沒留意新聞。
後來,二千年八月,灣仔入境事務大樓發生不幸事故,事件中高級入境事務主任梁錦光及請願人士林小星慘被燒死。那一個晚上,他獨個兒搭輕鐵回家,擔心被認出來不知會怎樣,一個人悄悄地坐輕鐵最後一卡。甘仔壓低了聲音說,那次「失火」之後,人們更加責難爭取居留權行動,那是最艱難的日子。「事實上是政府搞暴力,搞釋法就是最根本的暴力,欺騙香港人,剝奪家庭團聚,多少人因為這自殺死了」。甘仔倒抽了一口冷氣,兩支粗壯的手臂抵著玻璃桌面。
人大在六月廿六日釋法後,終審法院推翻判決,當時他們覺得終審法院法官李國能應該辭職,所以對於早陣子李國能宣布辭職,甘仔就說,「我覺得錯了時間,應該是那次辭職,哈哈,大家才會覺得他是真正的包青天。」二○○二年,葉劉承諾會向北京反映,為他們找新途徑申請來港,但要求他們先回內地,可惜直至今天,保安局都沒做什麼。
記得當年釋法,仍為私人執業大律師的黃仁龍與幾百名律師遊行反釋法。甘仔說,「很簡單啦,做了律政司應做些事啦,我們寫了幾次信都不理我們,有些家長都已死了,特區政府只說正很積極處理,但積極了十年都無效果」。
記者插嘴問,那曾特首作為天主教徒,有智慧處理這事嗎?甘仔說,如果他是天主教徒,應該多聽主教的話,但曾蔭權一點都沒理會胡振中樞機的牧函,也沒有像陳日君樞機關心居留權或《廿三條》,甚至湯漢主教也寫過信給他,說有兩個樞機支持這件事,作為特首應關心。
甘仔又敲一敲桌面說,曾蔭權是一位教友,正如許多政府官員都是教友,但不知是否殖民地教育的關係,要一個「聽話」的人,如果聽話就有得「升官」,所以特首是說做好呢份工,而非作為教友般,覺得要特別支持貧窮的人,否則會積極尋找方法。甘仔擺一擺手,「無啦!只是我日日去祈禱,做得好有天主祝福啦,給你做特首啦,好光榮啦。」
天堂不是有些雲的地方
一個綠眼睛的意大利神父,在這片黃皮膚的土地上走過了三十五年,甘仔一點都不遲疑地說,從來沒有懷疑過自己的行動,因為都行動是正義的,只是懷疑過自己配不上行動,可能會與社會妥協,或者當了自己是救世主。甘仔罕有地支吾地說,「《千言萬語》中的甘仔,好似一個聖人……一個有少少天真的神父……不過,我不是那個人。哈哈!」那是唯一一次,甘仔展現快樂的笑容。
經過這些年,內地自由行都成了我們上賓,但他覺得,大家還不很接受中港兩地是同一群人民,始終要一國一制才處理到,不是內地現有那一制或香港那一制,是要一個全新的制度,要推倒「羅湖柏林圍牆」,可能要來第二次文化大革命。
然後他走到隔壁的禮堂,捧回了一本聖經,著我讀宗徒啟示錄的一段。甘仔舉起一隻手比劃道,天堂不是有些雲的地方,天堂是世界變公平,大家都是兄弟姊妹,彼此相愛,甚至可以克服死亡,但新天新地不是等著來,要由現在開始鬥爭和爭取。每一天起床時,都要不停地記著自己的價值觀、自己的福音,否則革命會變了反革命。
以往教會部分人對神父「坐艇」都頗有微言,但現在進步多了,覺得要全人的支持。甘仔又解釋道,其實自己不是在幫人。他一條手臂伸向地下說,幫助好似一個高級人士拉手幫助下面的人,但教會是要陪有需要的人走一條解放的道路,是支持而非幫助,最終是要改變人的思想,要他們懂得「自救」。因為只等候幫助,思想無改變只是徒然,那個人都是自私的,下一次別人有困難,亦不會施以援手。他舉例說,居留權事件發生後,有記者訪問那些拿到身份證的水上新娘,她們卻認為大家情況不同,當年她們是香港市民,居留權人士則不然。甘仔悻悻然,「他們就不是香港人?」
他沒好氣的說,「許多立法會議員說成功爭取啦,成功爭取——斑馬線在這邊!成功爭取——小巴在那邊!(這些)誰人不會成功爭取?唉……這更不如說不好意思,居留權我爭取不到,但我們會堅持。」
就這樣,甘仔過著顛沛流離的生活,「我們的生命就是這樣,福音的精神就是不斷悔改,好像毛澤東不斷革命,直至死為止,好似水上新娘,無證媽媽,爭取居留權,現在三分之一人已取得身份證,我還要繼續。」
不過,畢竟都會進入人生的暮年。甘仔摸一摸「M字額」說,「不想那麼長遠了,但二十歲時,也沒想到六十一歲還有這樣算是比較健康的身體。現在也不覺得跟二十歲有什麼分別,只是記性差了點,全換了假牙,精神上沒什麼分別,希望上主繼續給予那精神健康。」
怕不怕面對死亡,很寂寞的吧?甘仔苦笑著說,「爸爸七個兄弟姊妹全部都是中風,半身不遂,跟住就過身了,有時我覺得有少少(害怕)……不過人們說,繼續絕食就沒問題,所以(我就)繼續絕食啦!」他告訴我,死亡是很痛苦的解脫,是很恐怖的解脫,但如果視之為解脫,之後會復活,就可以坦然面對。
二○○四年,甘仔的母親過身了,他回米蘭親自主持彌撒。當天,有一段福音這樣說,「耶穌說要走了,你們不要攔著我,因為我要上去為你地預備一個地方。」甘仔的媽媽走時,她的三個兄弟姊妹都還健在,「點解我媽媽要走?……媽媽是回去預備一個地方給我們,有一天我們會再見面。」
毋須教跛了的人再能走路,失明的人重見光明,在甘仔眼中,一伙人,十年以來始終堅持正義之事,其實已是神蹟。二○一○年一月廿六日,當爭取居留權踏入第十一個年頭,甘仔還得回到這片土地上,一如以往,為一張香港身份證,再絕食一遍。
千言萬語一個字
訪問後,甘仔邀請我周六晚到尖沙咀海旁參與一個居留權人士的聚會,順道送給我兩本書,作為訪問的參考資料。當晚我到場,甘仔正跟朋友聊著,一位太太見我坐在一旁,很熱情的寒暄道,「你領身份證了沒有?來香港多久了?」她笑得很燦爛,遞給我看教育局的信函,說女兒剛獲派學校了,很感謝甘仔神父始終不離不棄。
「不知道為了什麼,憂愁他圍繞著我;我每天都在祈禱,快趕走愛的寂寞。那天起,你對我說,永遠的愛著我。千言和萬語,隨浮雲掠過……」一九七七年,國語時代曲《千言萬語》面世,來自台灣眷村的二十四歲天涯歌女鄧麗君繼續飄泊,來自意國米蘭的二十九歲反斗神父甘浩望繼續流浪……
採訪:雲翔、蔡傳威 撰文:雲翔
攝影:何澤 版面設定:賴永源
監修:袁耀清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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